第六百七十三章 边境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东有扶苏字数:9342更新时间:25/07/15 12:46:37
    初春,野狐岭以西五十里。

    最后一声沉闷的火炮轰鸣仿佛还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但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和焦糊气息,已宣告了这场持续半日的遭遇战的终结,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远处起伏的丘峦线,也压着眼前这片被蹂躏过的草场,焦黑的草皮翻卷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几处未熄的余烬像垂死野兽的眼睛,在风中明灭不定,吐出呛人的青烟,折断的箭杆、碎裂的甲叶、散落的马蹄铁,还有那凝固的、暗红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李易缓缓摘下那顶沾满尘土和汗渍的凤翅兜鍪,随手递给身旁的亲兵,冷风立刻灌进脖颈,激得他微微眯了下眼,一道寸许长的疤痕,自他左眼角斜斜向下,划过硬朗的颧骨,隐入下颌的线条里,非但没有破相,反而为这张尚显年轻的面孔添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沉毅与威严,汗水混合着硝烟留下的黑痕,在他脸上勾勒出几道沟壑,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战场,远处,魏军士卒正沉默地清理着最后的抵抗,收拢己方袍泽的遗体,也冷漠地给那些倒卧在血泊和焦土中的草原骑兵补上致命的一刀,偶有未死透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很快便会被利落地结束痛苦。

    “报--!”一骑斥候卷着烟尘奔至近前,翻身下马,单膝点地,“禀将军,残敌溃散,大部向西北‘断魂峡’方向遁逃,约一千三百骑;另有一股千余人马,丢弃辎重,轻骑钻入了南面‘黑石林’,踪迹难寻,我军伤亡正在清点,初步估算,步卒阵亡七百三十七,重伤一百一十五;骑卒折损近三百骑;神机营炮手伤十三人。”

    李易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波澜,只问:“可看清是什么旗号?还是散兵游勇?”

    斥候喘了口气,回道:“回将军,看甲胄兵器和溃散前的呼号,像是‘克烈部’的附庸小部落,还有几个‘蔑儿乞’的散兵混在里面,没见着瀚王府的狼旗。”

    “克烈...蔑儿乞...”李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瀚王萧斡里剌那条老狐狸,逃着逃着,倒是越发精明了,自己缩在草原深处,尽驱些依附的小部落和散兵游勇来试探,这几个月,已经是第几次了?真当我们魏人的刀锋不利,还是神机营的火炮哑了?”

    他身后的偏将,一个同样年轻但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汉子,闻言狠狠啐了一口:“这帮草原狼崽子,跟草原上的野狗一样,记吃不记打!辽国都亡了,耶律崇那小子不知在哪个耗子洞里发抖,他们倒还不死心,仗着马快腿熟,隔三差五就来撩拨!将军,咱们不能总这么被动挨咬,末将请命,率一支精骑,直插‘断魂峡’,就算抓不到萧斡里剌,也要把那几个敢伸爪子的部落连根拔了!看他们还敢不敢!”

    李易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具被铅弹打得血肉模糊的草原骑兵尸体旁,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开那尸体紧握弯刀的手指,捡起一块染血的、刻着粗糙狼头的骨牌看了看,骨牌入手冰凉,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粝感,他站起身,将那骨牌随手丢给偏将。

    “没有意义--草原太大了,部落像野草,你拔掉一茬,春风一吹,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一茬,萧斡里剌和耶律崇的残部现在就是那春风吹不尽的野草根,我们追得越狠,他们藏得越深,驱赶依附的小部落来送死也越频繁,王爷要的是辽境安稳,是这中京道成为隔绝草原与内地的铁壁,不是让我们把有限的兵力,都陷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追逐里。”

    他抬头,望向西北那片苍茫的、此刻正吞噬着败兵的天际线:“传令,打扫战场,收敛阵亡将士遗骸,伤者立刻送回后方大营医治,将斩获的敌酋首级,筑成京观,立于野狐岭隘口最显眼处!尸体...就地焚烧,派快马,将战况及敌踪飞报定北府枢密院,同时通告陈平所部,警惕南面‘黑石林’方向可能的渗透袭扰,”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随军书吏拟一份详细的奏报,着重写明此番袭扰者的身份,以及...金军在草原作战越发懈怠的消息,一并呈送王爷。”

    偏将听到“金军”二字,眉头狠狠一皱:“这帮女真人...说什么要三个月擒获耶律崇,结果到现在都没个像样的消息,而且已经有好些时日没送回来军报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来草原打仗的还是来游猎的。”

    李易摇摇头,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凝重:“如今女真诸部被圈在辽阳顺义川,看似温顺,但猛兽关进笼子,只会更加焦躁,枢密院前些日子送来一封密信,完颜阿骨打留在辽东的心腹,近来与几个被圈禁的部族首领秘密接触频繁,似有串联,他本人如今带着精锐在草原深处追剿耶律崇残部,行踪飘忽,数月未有确切战报传回定北府...这本身就不寻常。”

    偏将倒吸一口凉气:“将军是说...完颜阿骨打可能...?”

    “王爷说过,人心最难测,尤其是一个曾经称王、又骤然失去一切的人,”李易打断了他的猜测,“如今辽境初定,咱们做军人的,不能如同那些文官一样处理政务、安抚人心,但草原上的风,辽东的暗流,便是我们要警惕的东西,如今我们守好中京道,隔绝草原,就是为王爷稳住后方,让王爷能腾出手来,梳理辽境,消化辽东,这才是根本。”

    他拍了拍偏将的肩膀,“让将士们动作快些,天快黑了,草原的夜风能冻透骨头,传令下去,回营。”

    ......

    这支坐镇前辽国中京道--如今该称定北府与草原边界的魏军回营的路上,暮色四合。

    绵延的魏军营盘依着一处背风的山坡扎下,灯火星星点点,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河,营盘布局严谨,壕沟、拒马、瞭望塔一应俱全,外围游弋着精悍的骑兵斥候,戒备森严,空气中飘荡着炊烟、草药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味。

    李易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中军大帐,他先是去了伤兵营,营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的味道,痛苦的**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他放轻脚步,一个个营帐看过去,不时停下,俯身询问伤兵的伤势,查看军医的处理是否妥当,看到一个年轻的炮手胳膊被流矢擦伤,包扎得有些潦草,他皱了下眉,亲自唤来随营的老军医重新处理。

    “疼就喊出来,不丢人,”看着炮手咬牙忍痛的模样,李易温声道,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邦邦但带着甜味的麦糖,“含着,能好受点,我听说过你,你是神机营的宝贝,最准的炮手,以后要是还想手稳打得准,今天军医说什么,你都得照做。”

    炮手受宠若惊,眼眶微红,呐呐地谢过将军。

    从伤兵营出来,李易又去了辎重营,检查粮草储备和马匹的草料情况,这样的巡营,从他被调入两浙成为能独自领军的将领开始就持续了下来,已经成为了习惯,最后,他走向一处普通步卒的营区,正值开饭时分,篝火在深秋的草原寒夜里跳跃着,努力驱散着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冷意,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脆响,腾起的火星如同细小的萤火虫,短暂地升腾,随即湮灭在沉沉的夜色里,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围坐在火堆旁的脸庞--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初经战阵的紧张与疲惫,沧桑的脸颊则刻满了风霜与麻木,粗糙的双手捧着粗陶大碗,里面是热气腾腾、却寡淡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麦粥,碗沿磕碰的声响夹杂着吸溜吞咽的声音,还有牙齿费力撕咬硬邦邦、冷得快硌掉牙的炊饼发出的闷响。

    看到主帅过来,士卒们纷纷起身行礼。

    “都坐下,吃饭。”李易摆摆手,很自然地走到一堆篝火旁,挨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坐下,亲兵立刻端来一碗同样的麦粥和一个炊饼。

    “将军...”新兵有些手足无措,捧着碗不敢动。

    李易笑了笑,拿起炊饼掰开,泡进粥里,很随意地问:“哪里人?吃得惯这北地的麦粥炊饼吗?”

    “回...回将军,”那个被李易问话的新兵,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此刻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捧着碗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小的...江南苏州府人,”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确切,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吴县,甪直镇下塘村的...”

    说完他才猛然发觉将军怎么可能听说过那么个小地方,随即有些羞赫地挠了挠头,但报出家乡那个小小的、具体的地名这样的举动,却让他在这陌生的苦寒之地汲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将军,这位在军中威望极高、传说中跟着靖王爷从江南一路打到北境、让辽国大将都闻风丧胆的人物,此刻竟和自己一样,捧着同样的粗陶碗,吃着同样的硬炊饼,新兵的心跳得更快了,既惶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激动,他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着语言:“这饼...是比家乡的米饭硬些,硌牙,但顶饿!扛时候!”

    “苏州...”李易咀嚼的动作,在听到这两个字时,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那硬实的麦饼渣在齿间研磨,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被无限放大,这两个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荡起一圈圈久远而温柔的涟漪。

    遥远的追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水汽氤氲的江南小城,清晨,薄雾笼罩着粉墙黛瓦,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得清亮,空气中弥漫着河水、青苔和栀子花混合的湿润气息,码头上传来船夫悠长的号子,临河的茶馆里飘出碧螺春的清雅茶香,母亲在灶间忙碌的身影,锅里蒸腾出的、带着独特甜香的米饭蒸汽,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院落,那是真正的“香软”--晶莹剔透的米粒颗颗饱满,带着新稻的清香,无需任何菜肴,空口吃上一碗,都是齿颊留香,温润熨帖到心窝里,常年留守军营只有偶尔才归家的父亲,带着一身汗水的气息,坐在小竹凳上,就着几样时令小菜--或许是清炒的河虾仁,或许是咸鲜的笋干烧肉,或许是自家腌制的酱瓜--扒拉着香喷喷的米饭,那满足的咀嚼声,是李易童年记忆里最安稳的乐章。

    那时的日子,清贫却安稳,父亲军职不高,也没有立功的机会,日子过得有些紧巴,李易那时候对未来所有的想象,不过是子承父业,在苏州城守着城门,每日看着熙攘的人流进进出出,守着一份微薄的俸禄,闲暇时,能娶个温柔娴静的邻家女子,在河边的小院里,听着吴侬软语,看着孩子绕膝玩耍,吃着那碗永远温热的、香软的米饭,平淡终老。

    然而现在舌尖传来的,是北地麦饼那不容忽视的粗粝感和淡淡的、原始的麦香,带着一股子与江南稻米截然不同的韧劲和筋骨,这味道,混合着草原夜风的凛冽、篝火的烟熏、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与汗味,构成了他如今生活的全部底色。

    他眼中的那丝极其遥远的追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却又在触及现实的堤岸时,温柔地平息了,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伤或失落,反而在嘴角漾开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暖意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和那道疤痕带来的冷硬感,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宽厚的长兄。

    “是啊,”李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士卒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硬些,但顶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篝火旁每一张被火光映照的脸,那些脸上有稚嫩、有沧桑、有迷茫,也有和他一样来自天南地北的印记。

    “江南的稻米,香软温润,那是水乡的恩赐,是鱼米之乡的魂魄,”他仿佛在描绘一幅画卷,“北地的麦子,劲道扎实,饱含着风霜的磨砺,是这片辽阔大地的脊梁,它们,都是咱们大魏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好东西!是养活我们,养活爹娘妻儿,养活这万里河山的根基!”

    围坐的士卒们不知不觉停下了咀嚼,碗筷的轻微磕碰声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自家将军身上,这样平易近人、与最底层士卒同食一锅粥、同啃硬面饼的将领,莫说是在等级森严的军中,便是在整个大魏,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更何况,将军此刻的话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训诫,只有一种朴素的、接地气的、却能直抵人心的共情与力量。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在士卒们年轻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同样跳动的火光,也清晰地映照着李易的模样,此刻他端着那粗陋的陶碗,喝着寡淡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麦粥,吃着需要用力撕咬才能下咽的硬实炊饼,动作却自然得如同一个服役多年的老兵,没有丝毫的做作与勉强。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力量,是温和的,如同春日的暖阳,消融着新兵心头的惶恐与不安;是坚定的,如同磐石,让老兵们麻木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这股力量并非源于他显赫的军职或彪炳的战功,而是源于他内心里那份毫无虚假的、经历了许多考验的--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热爱与守护的信念。

    李易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年轻的苏州新兵脸上:“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你,就能回到你的甪直镇下塘村,安安稳稳地吃上你母亲煮的、香喷喷软乎乎的米饭。”

    他环视四周,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力量:“你们所有人!无论是来自烟雨江南,还是来自黄土高坡,是生在繁华都城,还是长在边陲小镇--都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或者在这片我们亲手守护下来的土地上,安安稳稳地耕种、劳作,吃上自家田里长出来的、热腾腾的饭菜!”

    “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们得先把把这片土地--这片我们脚下的、浸染了袍泽鲜血的土地--死死地守住!守得固若金汤!守得海晏河清!”

    “我们在这里啃硬饼、喝冷风、枕戈待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们的父母妻儿,在后方能睡个安稳觉!是为了让江南水乡的稻米,能安然飘香!是为了让北地平原的麦浪,能自由翻滚!是为了让后面的人--无论是江南的还是北地的,无论是汉人、辽人、还是其他任何在这片土地上安分守己的百姓--都能安安稳稳地吃上自家的饭,过上好日子!”

    “这,”李易重重地将最后一点饼屑塞进嘴里,用力咽下,他的眼神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就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握着刀枪,忍受着北境风霜的意义!”

    在远离家乡万里的地方。

    在随时有草原骑兵绕圈奔袭的地方。

    在寒风里,在烈阳下,在这个仗已经打完,辽国已经灭了时刻,仍然有这么一些人,守在国境的最北方。

    大概是因为,背后就是家吧。

    ......

    李易回到中军大帐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帐内燃着牛油大蜡,光线明亮,地图、沙盘、堆积的文书卷宗,让空间显得有些逼仄,亲兵端来热水和简单的饭食--这虽然是身为将军该有的加餐,但依旧是麦粥、夹着肉的炊饼,外加一小碟咸菜而已。

    李易脱下沉重的铠甲,只着内衬的棉袍,坐在案几后,拿起筷子,一直沉默跟随的亲卫队长,一个跟随他从江南打到北境的悍卒,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忿:

    “将军!您今日何必...何必对那些小卒如此?您是坐镇一方的大帅!是王爷最器重的大将!当初在江南,在苏南,在真定,在燕山,哪一场硬仗恶仗不是您冲在最前?没有您步步为营锁死草原,王爷哪能放心去打上京?可如今...如今上京都改叫定北府了,陈平将军坐镇上京道南面清剿余孽,风头正劲,杨盛将军在西京道也是威名赫赫,可您呢?王爷就把您放在这草原边上,天天跟这些打不完的草原耗子纠缠!兄弟们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凭什么?凭什么最苦最累、最难见功劳的活儿,就落在您头上?”

    亲卫队长越说越激动,脸膛涨红:“还有那女真!完颜阿骨打算个什么东西?当初在狼头山,要不是咱们魏人,他不得被辽人包了饺子?结果这王八蛋还背信弃义,想要先打上京,也就是王爷念他有点苦劳,才没砍了他,结果呢?这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还敢在草原消极怠工,在辽东搞小动作!要我说,当初就该趁他病要他命!何至于现在留个祸患!将军,王爷...王爷对您,是不是...是不是...”

    “住口!”李易猛地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瞬间让亲卫队长噤声,后面那句大不敬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牛油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李易没有看亲卫队长,目光落在案头那柄被擦拭得锃亮、却显然很久未曾出鞘的佩刀上。

    他伸出手,拿起那把刀,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刀身,眼神变得悠远而温和。

    “还记得这把刀吗?”他轻声问,像是在问亲卫,又像是在问自己。

    亲卫队长看着那把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记得...当年在两浙,您在余杭把那几个天师赶下海喂鱼的时候,缴获了这把刀,您想献给王爷,最后王爷又还给了您...”

    “是啊,”李易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的弧度,“那时的我,被调入两浙,面对不想作战的上级,畏战如鼠的士卒,毫无办法,又因为不会拍马屁阿谀奉承,困顿交加,而更早之前,我不过是个守城门的队正,前路茫茫,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立点小功,给以后的孩子换个好点的前程。”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是要护送一队读书人,去苏南清理屯田,当时的我心想这或许是我爹一辈子都没遇到的立功机会,说不定我去一趟苏南,回来就不用守城门,可怎么也没想到差点死在那儿。”

    “我被调入两浙,镇守临安,又带军入北境,收复真定、河间,坐镇灵丘飞狐的长城,白沟河战后收复幽燕,血战燕山平定中京,我跟着王爷,从江南打到北境,这把刀很少有机会砍人--因为王爷给了我更大的刀,给了我统兵的虎符,给了我坐镇一方的权柄,他教我打仗,教我做合格的军人,教我...什么是真正的担当。”

    李易抬起头,看向一脸不忿的亲卫队长:“你觉得王爷把我放在这草原边上,是委屈我了?是忘了我的功劳?”

    他摇摇头:“你错了!恰恰相反,王爷是把最重的担子交给了我--中京道是什么?是北境的门户!是隔绝草原群狼的铁闸!是王爷新政得以在辽境推行的屏障!这里看似没有攻城拔寨的显赫战功,只有草原骑兵烦不胜烦的骚扰,却关乎整个北疆的安稳,关乎王爷平定天下的根基!”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手指点在中京道的位置:“你看,上京道有陈平,西京道有杨盛,雁门关有赵裕,辽阳有李正然,而我这里,就是连接他们的脊梁!草原不稳,则辽东、上京皆受威胁;辽东有变,则草原残寇必趁机作乱,王爷将这里交给我,不是疏远,是信任!是把他的后背,把整个魏军在北境的布局,托付于我李易!”

    “至于功劳?王爷当初在真定城下对我说过,‘功业自在人心,不在封赏簿上’,我跟着王爷,从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是为了江南不再被白莲教荼毒,是为了河北的百姓能安心春耕秋收,是为了这辽阔的北境,从此真正成为我大魏不可分割的国土,子孙后代,永享太平!这才是大功业!”

    他走到亲卫队长面前,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至于完颜阿骨打与金国...王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他若有异动,自有雷霆手段,我们要做的,就是守好这帝国的边界,让王爷无后顾之忧,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传下去,约束好下面的人,谁再敢妄议王爷决策,动摇军心,军法从事!”

    亲卫队长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他猛地挺直胸膛,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了!是末将糊涂,鼠目寸光!请将军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李易笑了笑,“去把今天的军报再核对一遍,尤其是女真异动和草原部落的关联,务必详尽,另外,传令各营,加强戒备,尤其是夜哨和外围游骑,提防那些钻了‘黑石林’的耗子夜里摸营。”

    “得令!”

    帐内恢复了安静。

    李易重新坐回案几后,拿起那块已经彻底凉透、硬邦邦的炊饼,他并不在意,只是慢慢地、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北地的粗粝一同咽下,化为支撑这副躯壳的力量,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那道自眼角斜下的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像一道凝固的烽烟,无声诉说着这些年从尸山血海中趟过的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上,聚焦在那片用赭石色重点标注、代表未知与危险的广袤草原。

    或许是之前与那个同乡士卒的对话,莫名让李易又想起了江南水乡稻米的软糯气息,苏州...那个他长大的地方,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守一辈子城门、娶个邻家女子、生儿育女终老一生的地方,从什么时候起,故乡成了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带着水汽的剪影?

    衣锦还乡?他从未想过,王爷登高一呼,他便提刀相随,从江南的烟雨打到北境的朔风,从籍籍无名的守门卒,到如今手握数万雄兵、坐镇一方、名字足以让草原部落首领夜不能寐的魏国大将,这条路,他走得义无反顾,却也走得...孤身一人。

    温润如玉的性子下,是沙场淬炼出的习惯和作风,他并非不向往寻常人家的温情,只是乱世未靖,山河待整,他这把王爷亲手磨砺出的刀,便只能悬在北疆,饮风啖雪,娶妻?成家?那些属于太平盛世的安稳,似乎总被一场接一场的战事、一份接一份的军情文书推得更远,他偶尔也会想,若真有尘埃落定那一天,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或许,那时的他已习惯了边关的冷月,习惯了与士卒同饮一锅粥的滋味,习惯了肩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故乡,成了回不去的远方;家室,成了无暇顾及的奢望。

    这大概就是为将者的宿命--当初王爷说出来的话,好像又一次应证在了实处。

    视线重新回到舆图上那片令人心悸的草原,李易的眼神变得凝重,萧斡里剌和耶律崇的残部,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尽,剿之不绝,他们依仗着对草原的熟悉和部落的庇护,不断袭扰,消耗着魏国的边防力量,每一次小规模的冲突,都意味着袍泽的伤亡,意味着粮草军械的消耗,作为直接面对这片苍茫、深知其险恶的统兵大将,李易内心的主张异常清晰:不征!至少,在可预见的数十年内,绝不宜大举征伐草原!

    王爷雄才大略,志在天下,或许有朝一日会兴起征讨漠北、犁庭扫穴之念,但李易深知,对于一个刚刚平定大半辽国、百废待兴的帝国而言,深入草原作战,无异于一场倾尽国力的豪赌,胜则名垂青史,败则动摇国本--因为草原太大了,部落太散了,没有城池可攻,没有要害可守,只有无尽的追逐和消耗,补给线漫长脆弱,气候恶劣多变,再精锐的步卒,再犀利的火器,在那片天地里,威力都将大打折扣,而草原部落,生于斯长于斯,来去如风,聚散无常,纵能击溃其主力,也难以根除其部族,反而会激起更深的仇恨和持续不断的袭扰,将新朝的北疆拖入永无止境的流血泥潭。

    所以作为坐镇帝国边界的主帅,他的主张,是筑城!屯田!锁边!依托修缮一新的长城防线,在关键隘口筑起坚城要塞,如同楔子般牢牢钉在草原边缘,效仿王爷在遂城、定北府的做法,迁流民,实边地,让戍边将士家眷扎根于此,让土地产出粮食,让城池成为抵御风暴的堡垒,同时,利用枢密院的新政,尤其是那《军功授田令》和《举报告赏令》,持续分化瓦解草原部落。让归顺者得利,让摇摆者观望,让死忠者孤立。

    要以强大的边防为后盾,以经济、利益的纽带为绳索,再辅以精准的情报和雷霆的打击,将草原的威胁牢牢锁在长城之外,使其从心腹之患,逐渐降级为疥癣之疾,时间,会站在根基稳固的魏国这边,草原部落的内部矛盾、天灾人祸,终会消磨他们的锐气,而大魏,则能在安稳中积蓄力量,等待真正能一劳永逸、成本可控的时机,这才是持重老成、为国惜力的长久之计,这,也是他李易坐镇于此,日夜殚精竭虑的终极目标--为王爷,为大魏,铸就一道真正的北疆铁壁,赢得喘息与发展的宝贵时间。

    夜越来越深,这种位置越高,想得就越多的日子,李易已经习惯了,而飘飞的思绪,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落在那位追随了许多年的背影上。

    顾怀,王爷,这个一手将他从泥泞中拉起,赋予他荣耀与使命的人。

    李易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却很温暖的弧度,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情绪覆盖,就算他是统兵之人,除了对辽国的战争、对草原的防范之外,不应该考虑其他东西,但天下大势,如同奔涌的江河,已不可阻挡地汇聚向一个方向,连他这种军人都难免受其影响--在辽国覆灭,两京四道尽入大魏的此时,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又会引起怎样的变故?

    李易是跟随顾怀最久的将领之一,几乎是追随着王爷的脚步,完整地经历了平定江南白莲、鏖战河北真定、奔袭辽国上京、鼎定北疆的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爷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更清楚王爷的性格--王爷有担当,天大的责任也敢扛在肩上;王爷有智谋,再复杂的棋局也能破局而出;王爷重情义,对追随者信任有加,但李易也敏锐地察觉到,王爷内心深处,似乎对那繁复的宫廷礼仪、无休止的权力倾轧、以及龙椅带来的无边孤寂...未必喜欢,那是一种超然物外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的矛盾。

    王爷会选择坐上那个位置吗?

    不知道。

    面对这种似乎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做出选择的问题,李易居然得不出一个答案,他知道为了责任,为了这片刚刚从战火中挣扎出来、百废待兴的土地,为了那些追随王爷出生入死的将士,为了江南的稻香、北境的炉火能真正安稳地延续下去,王爷或许会选择坐上去。

    但那只是出于责任。

    他偶尔会想起当初在苏州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年郎,那时谁会想到一个赶鸭子上架的读书人,一个守城的卑贱士卒,最后居然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然而也正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彼此熟悉,所以李易才知道,从当初两浙的战事开始,那个曾经会为了一趟出行背着刀箭、穿着断袖箭袍,笑得张扬而洒脱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走得并不开心,却依然坚定走下去的人。

    可如今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辽国已灭,辽东俯首,大魏内部虽有天灾人祸,却无大规模的起义叛变,外部高丽西夏倭国都没有异动,如果是当初那个少年,是不是他会选择潇洒地摆一摆手,然后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想象着那个画面,李易的嘴角微挑,他突然觉得刚才那种对于王爷会如何选择而衍生出来的猜测,实在是很没必要,因为无论王爷最终做出何种选择,是顺应天命,还是另有考量--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对于李易来说,他的位置永远只有一个--坚定地站在王爷身边,做他最忠诚的盾,最锋利的剑,士为知己者死?这早已不够,他要为这份比山重、比海深的信任和知遇,活出一个擎天保驾的将帅风范,王爷若为君,他便是镇守国门的柱石;王爷若是想要跑,那么他再守几年国门,等到一切都安稳下来,再回苏州过安宁日子,也不错?

    他缓缓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幕,帐外,北境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星河璀璨,清冷的月光洒满寂静的营地,他极目南望,视线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座名为定北府的雄城。

    “所以,王爷,”李易笑着,无声地问,“您到底会,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