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前夕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东有扶苏字数:8937更新时间:25/07/18 07:41:29
暮春三月的北平城,早已褪尽了北地苦寒的凛冽。风从燕山深处卷来,带着草木萌发的潮润气息,拂过新砌的青灰色城墙,拂过宽阔平整、可容八马并驰的中央御道,也拂过御道两旁鳞次栉比、尚带着新鲜木料与油漆味道的崭新店铺楼阁。
一辆悬挂着西南蜀王府徽记、装饰朴素的马车,在百余骑剽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这座刚刚取代汴梁、成为帝国心脏的雄城,车厢内,蜀王赵瑾撩开锦帘一角,目光沉静地打量着窗外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熟悉的是那份帝国中枢特有的庄严肃穆与隐隐的威压感,陌生的是眼前这迥异于汴梁沉淀了数百年脂粉气旖旎繁华的磅礴气象。
青石铺就的御道宽阔笔直,望不到尽头,仿佛能承载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世,道旁新植的槐柳已抽出嫩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更远处,宫城方向,巨大的金丝楠木梁柱撑起巍峨殿宇的轮廓,新烧制的琉璃瓦在午后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辉,尚未完工的部分,则被巨大的帷幕遮挡着,隐约可见工匠蚁附其上,叮当作响,一派热火朝天,空气中混杂着泥土、木屑、火漆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蓬勃气息。
“三弟信中常言,北平气象万千,非汴梁可比,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赵瑾放下车帘,对身旁随侍的王府属官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汴梁是温婉的大家闺秀,这里是披甲的雄浑丈夫,靖王...不,未来的陛下,选此定都,气魄果然非凡。”
马车并未直趋宫城,而是在靠近西城一处颇为雅致、挂着“松涛居”幌子的茶楼前停下,赵瑾刚下马车,便看到茶楼门口倚柱而立的身影,那人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皮甲,身形挺拔如标枪,脸上带着经历过风霜才能刻下的痕迹,眼神依稀还能见着些少年气,只是眉宇间比当年离开蜀地时,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沉稳与沧桑。
正是他阔别多年的三弟,如今大魏镇守雁门关的大将,赵裕。
“大哥!”赵裕大步迎上,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用力拍了拍赵瑾的臂膀,“一路辛苦!”
“这一趟算是我这辈子走得最远的路了,从王爷之前离开蜀地不久我就起行,一直走了这么几个月,才算是赶在祭天大典之前到了京城,”赵瑾笑着说,“倒是你,战事刚歇,边关吃紧,你如今可不是吃着郡王俸禄的闲散宗室,而是实打实镇守边关的大将,就这么离开没事么?”
“军务都交代妥帖了的,如今的草原虽说不平静,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赵裕应道,“走,大哥,咱们边喝边说!”
兄弟二人并肩走入茶楼,护卫默契地散开警戒,赵瑾看着走在前方那个身着军服,和当年在蜀地少年时天真烂漫比起来,如今已经截然不同显然扛起了一片天地的背影,无声地感叹着。
父王,当年您让三弟随靖王殿下出蜀,我还有些不认同,兵荒马乱,三弟能吃得了那种苦么?可如今看来,您做的却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如果三弟一直留在蜀地,可能还要过很多年,才能成为这样的男人吧。
兄弟二人在二楼一处临窗僻静的雅间入座,赵裕亲自为赵瑾斟上热茶,茶汤碧绿,清香袅袅,是上好的蜀地蒙顶:“大哥尝尝,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北平什么都好,就是这茶,总差那么点意思。”
“你要是真想念家乡的味道,也不至于一走几年都不回去了。”
“这不是忙着打仗嘛...”
“反正有天子亲征在前,你这么个蜀王一脉的郡王在军中任职,倒也不算奇怪,只是这么几年,你游历在外,可有中意的女子?每次写信给我总是对这些避而不谈,父王走了,长兄如父,我可是担心你得很。”
赵裕万万没想到自家大哥几年没见了,一上来就是要催婚,连忙尴尬地喊掌柜:“把茶下下去,上酒!”
赵瑾失笑摇头,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熟悉的蜀地名茶滋味在舌尖化开,目光却透过敞开的轩窗,投向楼下熙攘的街市,新迁入的商贾百姓,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穿着各异,脸上却大多洋溢着一种对新生活的期盼,挑担的货郎吆喝着,推着独轮车的力夫喊着号子,穿着簇新官袍的小吏步履匆匆,间或有身着前辽服色、但已努力融入的商贩走过--一派生机勃勃,却又秩序井然。
“真不一样了,”赵瑾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前些年我曾去过汴京,汴梁城根深蒂固,暮气沉沉,这里...却像是刚刚被春雨洗过,从里到外都是新的,靖王殿下真是点石成金,当年他平定蜀乱,扶我重掌蜀地,我便知他非池中之物,乃是顺应天命收拾河山之人,只是没想到,短短数年,竟能鼎定乾坤至此。”
赵裕的目光也望向窗外,眼神悠远:“是啊,新气象,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新气象,大哥,你可知道,当年跟随王爷出蜀,一路向北,所见所闻,才真正让我明白,什么身份、名分、血统,在这煌煌大世面前,在那些为了活命挣扎、为了守护家园而战的普通人面前,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当初西征辽国西京道,顶着辽人的箭雨滚木,看着身边袍泽一个个倒下,填进关墙的豁口,那一刻,谁还管你是宗室子弟还是贩夫走卒?活下来,杀进去,才是真的,北境无数名将,在殿下帐下,凭的是真本事,立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大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蜀王世子’的名头,远不如在雁门关上,听士卒们真心实意喊一声‘赵将军’来得踏实、痛快!”
赵瑾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自己这位经历了战火淬炼、脱胎换骨的三弟,看着他的眼神坦荡而坚定,再无半分当年蜀王府中贵胄子弟的骄矜,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三弟,可你要知道...三月十五之后,这‘赵’姓,便不再是皇族之姓了,你我,便只是大魏的臣子,蜀地的宗藩,心中,可有不甘?”
“这话不应该我问大哥你么?”赵裕摇头,“我如今是个军人,军人就只管保家卫国,我喜欢雁门关的景色,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大漠和草原,我看惯了蜀地的山,那里的景色,我更喜欢。”
“我?”赵瑾沉默片刻,“其实当年...父王在临终前,便提起过一些东西,只是当时还没能看明白,直到如今,才发现父王也许早就想到了今天,我们蜀王府镇守蜀地百余年,今后也只是降爵,职责却没变,所以我并无失落或者不甘。”
赵裕闻言,也只是一笑:“我也不会觉得失落,大哥,你常年居于蜀地,或许还没真正体会到王爷带来的这份‘新’有多可贵,不再是皇族又如何?这天下,是王爷带着无数将士、无数百姓,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它姓顾,还是姓赵,重要吗?重要的是,辽国灭了!百年战乱平了!百姓能喘口气了!我们赵家,依然是蜀地的镇守者,该尽的忠,该守的土,一样不少,甚至,没了那层虚妄的‘皇族’名分,或许...更能做些实事,今后你在蜀中推行新政,阻力不就小了许多?”
他端起茶杯,向赵瑾示意:“大哥,放下吧,这北平城的风,吹的是新朝的气象,旧日的身份,不过是过眼云烟,往后,我们兄弟,一个在蜀地守好西南,一个在边关为陛下戍卫北疆,各尽其责,岂不比困在旧日的名分里快意得多?”
赵瑾看着赵裕清澈坦荡的眼睛,听着那一声自然而然、毫无滞涩的“陛下”,心中最后一丝因一路北上而产生的涟漪,也渐渐平息下去,他举起茶杯,与赵裕的轻轻一碰。
“好。”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距离紫禁城不远的“醉仙居”顶楼最大的雅间“凌云阁”内,却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巨大的圆桌上珍馐罗列,酒坛林立,围坐的皆是身着常服、却难掩一身铁血剽悍之气的军中大将,居中而坐的,正是坐镇中京道、隔绝草原的李易,他依旧是一身素色军服,面容温润,眼神沉静,只是眉宇间那道疤痕在灯下更显深刻,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刚从上京道赶回、性情豪迈的陈平,其余如坐镇西京道大同的杨盛、坐镇辽上京道南线清剿余孽的李正然等,皆在其列,这几乎是如今大魏北疆军方的半壁江山,难得齐聚一堂。
“来来来!老李!这碗你必须干了!”杨盛脸色通红,端着一个大海碗,酒气熏天,却异常兴奋地杵到李正然面前,“多久没这么痛快聚过了?当年打到这里啃硬饼喝凉水的时候,可想过能有今日?平定辽国!咱们跟着王爷打出来的太平基业!这碗庆功酒,你不喝说不过去!”
李正然向来儒雅沉稳,今天却也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持重,他面颊微醺,眼神却亮得惊人,看着眼前这碗晃荡着清澈酒液的粗瓷海碗,又扫过席间一张张被边关风霜刻下印记、此刻却因酒意和重逢而焕发光彩的脸庞,他朗笑一声,声音清越:“杨将军豪情!李某岂敢推辞?别的不说,就说当年白沟河畔杨将军领着西凉铁骑大破敌军,才让李某在乱军中”保得性命,今日这碗酒,李某就算不胜酒力,也得硬喝下去!”
李正然双手捧起那分量十足的海碗,深吸一口气,仰脖便灌,他喝得并不快,喉结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些许,沾湿了半旧的衣襟,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一碗见底,李正然面不改色,将碗底朝杨盛一亮,引来一片喝彩。
“好!痛快!”杨盛也来了劲,不甘示弱地捧起另一碗,“我陪你!”
酒液入喉,酒桌气氛一时热烈。
陈平坐在李易身边,看着这热闹喧嚣的场面,眼神有些恍惚,他凑近李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气和浓重的感慨:“将军,瞅瞅...瞅瞅这帮家伙,前些年怎么没见他们感情这么好?因为抢功对骂起来的都有...”
“因为军人的喜恶从来都很直接,”李易说,“总要比文官的弯弯绕绕要好。”
“是啊,”陈平感叹一声,“当初将军入两浙,就是不会讨好文官,最后才...”
李易看了他一眼:“喝酒就喝酒,你提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不过战场外,我确实是个不会变通的人,当初因为不会阿谀奉承而困顿交加,现在想来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好在没学那些,才能一直追随王爷至今,王爷可是最讨厌那种人了。”
“是啊,如今的北境军功集团,就没一个是靠拍马屁上位的...都是用真刀真枪从万军从中杀出来的,”陈平说,“不过这酒桌上是不是少了些人?比如那位江南的黎盛黎将军,怎么连这种酒宴都不来参加?”
“听说是有军务,所以留在了江南,不曾入京,”李易轻轻摇头,“不过...我倒是听说最好别和那位黎将军喝酒。”
“为什么?”
“好像是...酒品不太好?喝多了就喜欢骂人,这事都在大魏军方传开了,之前北伐的时候,江南海军不是配合作战了么?事后喝酒,好像黎将军和某位北境系将领喝着喝着就吵了起来,都拔刀子了。”
陈平听得头大,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样啊...”
放下酒杯,他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易刚才提到了北伐,想起了那场过去不久,却似乎仍在眼前的惨烈国战,他轻轻叹息一声:
“真的是好长一段路啊...”
“的确很长,”李易点头,“你我是跟随王爷最早的将领,当初苏南时,便在王爷身边随同作战了,后来在江南平白莲,收复真定河间,再到白沟河后的北伐,这数年来打的仗,已经多得想回忆起每一场来都很难了。”
陈平点头:“我都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今天,活到北伐打完。”
李易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平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脸,又缓缓掠过席间每一位将领--豪饮的杨盛,沉稳的李正然,还有那些同样眼神炽热、面庞被烽火与酒意染红的将领们,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始终只浅酌的清酒,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润,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深远的笑意,轻声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那么多场仗,死去的停下来,活着的继续向前,那时节,想的不过是怎么赢下一场仗,收复多一寸土...王爷他,带着我们从泥泞里爬出来,一步一步,走到这光耀万丈的地方,”他说,“但有更多的人,留在了那些我们曾血战过的地方。”
这句话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让喧闹的席间安静了几分,那些举杯狂笑的面孔凝固了,眼神中的兴奋沉淀下去,染上了一层深沉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杨盛放下酒碗,抹了把脸,脸上的红晕未退,眼神却沉了下来,李正然默默放下空碗,正襟危坐,似乎也想起了当年辽人马踏北境时的模样。
“这碗酒,”李易的目光仿佛越过雕花的窗棂,投向北方那片广袤而沉眠着无数英魂的土地,“敬真定河间城下,尸骨填平壕沟的袍泽。”
他手腕微抬,澄澈的酒液划出一道弧线,泼洒在铺着猩红地毡的楼板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敬白沟河冰面下,再未浮起的英魂。”
第二道酒线泼出,浓烈的酒香骤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地毡的微尘气味,竟有一种惨烈的悲壮。
“敬幽燕战事中,与敌同烬的好儿郎!”
第三次抬手,更多的酒液泼洒而下,在地面汇聚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所有人都默默端起了酒。
“敬所有...倒在北伐路上,没能看到今日太平的...大魏男儿!”
李易的手臂猛地挥下,碗中剩余的烈酒如同决堤之水,汹涌泼落,将领们纷纷效仿,将酒倾倒在地上。
“敬英魂!”
“敬兄弟!”
“袍泽慢走!”
酒味正壮,窗外,北平城的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安静地流淌向远方。
......
滦水汤汤,其寒刺骨。
几乎在李易等人于醉仙居泼酒祭奠的同时,夜色下巨大的官船也掠过了滦河的江面。
初春的夜风,吹得这艘官船巨大的帆篷猎猎作响,船身随着浑浊湍急的水流微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舱内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残躯彻底摇散。
船舱内,一盏昏黄的油灯顽强地跳动着,勉强驱散一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湿冷,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卢何蜷缩在厚厚的锦被和皮褥之中,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如同一把被岁月和忧患彻底蛀空的枯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无尽疲惫与悲怆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唯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偶尔在灯影下艰难地转动一下,映出一点幽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
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咳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破风箱般沉重、艰难、带着不祥湿啰音的喘息,老仆含着泪,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替他擦拭嘴角和手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到...哪儿了?”卢何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老爷,刚过滦阳驿,前面就是滦河渡口了,”老仆哽咽着,努力让声音清晰些,“进了渡口,离北平城就不远了。”
“滦河...”卢何浑浊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着脖颈,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被厚厚毡毯遮挡的舱门缝隙,缝隙里,一丝带着水腥气的、格外凛冽的寒风钻了进来,拂过他枯槁的脸颊。
奇异地,这刺骨的寒意,竟让他那几乎被冰封的肺腑,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带着痛楚的清醒。
“开...开点门...”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透...透口气...”
老仆大惊:“老爷!外面风大!您这身子骨...”
“开!”
“呜--!”
凛冽的江风咆哮着灌入舱内,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激得卢何浑身一颤,那沉重的、如同被铅块压住的眼皮,竟被这寒风生生刮开了一些。
他示意老仆将他扶起一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侧过头,目光穿过那条窄缝,投向舱外。
没有月,只有漫天星河,璀璨得近乎奢侈,泼洒在漆黑如墨的辽阔江面上,将奔腾的浊流映照得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一河的星斗,巨大的官船在星辉下破浪前行,船头切开的水浪向两侧翻滚,如同两条不断延伸、闪烁着幽光的银带,两岸是模糊不清的、沉默的山影,在深沉的夜色里勾勒出雄浑而苍凉的轮廓。
风更大了,带着上游冰雪消融的凛冽生机,带着南方故土渐近的、微不可察的暖意,狠狠抽打在卢何枯槁的脸上,钻进他朽坏的肺腑,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他喉咙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他看到了。
看到了这浩瀚的星河,这奔腾的大江,这沉默的山川...这他为之呕心沥血、付尽残生的万里河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极致的疲惫、无边的悲怆,以及一丝微弱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如同这滦河之水,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防。
“呵...”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消散在风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定北府那间永远弥漫着炭火气、陈年木料沉味和沉重焦虑的枢密院正堂里,死在那堆积如山的案牍旁,死在为那万里新拓疆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路上,他舍弃了告老还乡的最后机会,拖着残躯北上,早已将南归视作遥不可及的奢望,甚至...是生命无法抵达的终点。
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用自己这具残躯,为那个年轻人,为这个刚刚从百年血火中挣扎出来的庞大帝国,在辽境那片浸透了血与仇的土地上,强行夯下了一根根新政的楔子,点燃了一把把燎原的野火,他镇压了叛乱,分化了部族,安抚了流民,更重要的,是播下了一颗名为“利”、足以在时间中缓慢消融百年仇恨隔阂的种子。
他以为那就是尽头了,他以为自己会像一根燃尽的蜡烛,无声无息地熄灭在那片陌生的、辽阔的、由他亲手参与重塑的疆土上。
可命运...竟如此弄人。
为了自己的学生,那个即将成为新帝的学生,他还是得回来一趟。
卢何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欣慰?是释然?还是那被强行唤醒的、对故土最后一丝微弱的眷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副残躯,竟然真的挣扎着,踏上了南归的路,一路车马颠簸,水路交替,风寒侵骨,无数次他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咽气,在某个不知名的荒驿路旁闭眼,可每一次,当那口浊气卡在喉咙里,眼前阵阵发黑时,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硬生生又把他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越往南走,天气似乎真的...没那么冷了?还是他早已麻木?亦或是离那熟悉的北境风物近了一分,残躯里那点属于“卢何”而非“枢密院使”的生气,便多挣扎出了一丝?
此刻,在这滦河中心,凛冽的星风之下,他竟然还能“看”到这壮阔的河山!还能感受到这刺骨的寒风!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奇迹?一种...命运的馈赠?
“顾怀...”卢何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目光艰难地投向璀璨星河深处,仿佛穿透了无垠的夜空,落在那座名为北平的巨城,落在那个即将承载起整个帝国命运的身影上,“我...来见证了。”
“我这位先生...总算...没有负你所托...”
他感到最后一丝力气正在飞速流逝,眼前璀璨的星河开始旋转、模糊,化成一团晃动的、昏黄的光晕。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一点点向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厚褥中沉陷下去,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耳边只剩下江风的呜咽和老仆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守好...看好...”最后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以这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回来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他亲手参与奠基的时代的开启。
船,在星辉与寒风中,向着南岸那灯火依稀的渡口,沉默而坚定地驶去。
......
紫禁城。
夜色深沉,新宫的琉璃瓦在稀疏星光照耀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巨大的宫殿群落沉默地吞吐着初春的寒气,宫道两侧新移植的松柏在风中簌簌作响,枝干上犹带御寒的草绳,透着一股强行催生的、尚未扎根的脆弱感。
顾怀没有乘坐步辇,只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与同样只穿着常服便袍的赵吉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靴底踏在崭新却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在寂静的深宫传得很远,随侍的宦官和侍卫都被远远屏退在数十步外,如同融入阴影的背景。
“叔父,”赵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卢老...快到了吧?滦河渡口已备好了太医和暖轿,只是...枢密院那边传来的密报,卢老的身子在这些日子里越来越差了,这一路车马劳顿,滦河风急...会不会...”
顾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宫灯勾勒出的重重殿宇轮廓,那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庞大而压抑,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生死有命,卢老能撑到渡口,便是天意,若不能...”他微微一顿,侧头看了赵吉一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宫灯幽微的光,“那也是他选的路,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回来,不是为了听我们唏嘘感叹,是要亲眼看看,他为之耗尽心血的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赵吉默然。
“不说这个了,”顾怀话锋一转,语气似乎轻松了些许,但眉宇间那份沉凝并未散去,“这几日朝堂上下,都在议论国战已熄,北平是否还适合作为都城,而且就算要继续定都在这里,都城之名,也可以找个更合适的,礼部那几个老学究,连上了三道奏疏,引经据典,说北平之名,只适合之前局势,偏于一隅,格局气魄皆不足,力主更名,有人提议复‘燕京’古称,言其雄浑;有人力荐‘神京’,以彰天命;更有人翻出故纸堆,说什么‘幽州’乃上古帝都所在,气运悠长...”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吵得头疼。”
赵吉闻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这么吵,或许也不全是为了迁都或者改名,而是想在这个时候,活跃一些?而且叔父心中...其实早有定论了吧?叔父没有停修紫禁城,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顾怀没有直接回答,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高的宫台边缘,负手远眺,视线越过重重叠叠、尚显空荡的新宫殿宇飞檐,投向更北方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无垠大地,那里,是燕山,是长城,是广袤的草原,是刚刚被血与火犁过一遍、又被卢何强行播下新种子的辽境。
“都城的名字,其实不重要,至于更换都城?”顾怀的声音低沉下来,“之前迁都北平是为了国战,所以在打下上京,辽国覆灭那一刻,我确实想过。”
赵吉屏息凝神。
“想过长安,”顾怀的目光幽远,“八水绕城,沃野千里,周秦汉唐,十三朝古都,那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连接西域,沟通万里,若能定都长安,重现汉唐伟业,凿通西域,让大魏的威仪和商队再次直达葱岭以西,是何等盛景?”
但他随即就摇头道:“然而,长安偏西了,离新拓的辽境太远,离草原...也太远。”
“也想过苏杭,”他的目光又转向东南方,仿佛能感受到那遥远水乡温润的春风,“江南富庶,鱼米之乡,河网密布,舟楫便利,尤其是苏松之地,这些年经营海运,船坞林立,商船如织,若定都苏杭,背靠江南财赋,面向浩瀚东海,全力开拓南洋,打通海上丝路,让大魏的船帆驶遍四海,这又是另一番气象,”他顿了顿,“可是,苏杭...太安逸了,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暖风熏得游人醉...在那里住久了,人会忘记北方的风霜,会忘记草原的刀锋,会忘记这万里江山,是用多少将士的骸骨堆出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辽国是亡了,可草原的狼还在!耶律崇、萧斡里剌不过是丧家之犬,但草原上,永远会有新的敌人!只要水草丰美,只要马匹健壮,只要那些部落酋首心中的贪婪和野心不死,他们就永远是大魏北疆的心腹大患!今日之靖安,焉知不是明日之烽火?”
“定都北平!就是要让这帝都的宫阙,时时刻刻笼罩在北方的风霜之下!让后世的皇帝,每日推开窗,抬眼就能看见燕山!看见长城!看见那片孕育了无数强敌的莽莽草原!要让他们记住,这帝国的命脉,有一半系于北疆!记住松懈的代价,就是铁蹄叩关,烽火连天!”
“这里!就是帝国北望的眼睛!是抵在草原咽喉的利剑!我要后世子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我要他们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唯有将帝都钉在这最前线,将天子的安危与北疆的稳固死死绑在一起,才能让这朝廷上下,永远绷紧那根弦!”
赵吉被顾怀话语中那磅礴的意志和冰冷的现实感深深震撼,他望着叔父在夜色中如同山岳般挺直的背影,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铁锈和风沙气息的沉重压力,久久无言,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该有的心术,超越了个人的安逸喜好,将整个国家的安危系于一处险地。
“当然,我也知道,”顾怀的声音缓和下来,重新望向北方的黑暗,“定都北平,远离江南财赋之地,漕运艰难,营建靡费,百姓北迁多有怨言...甚至后世史家,或许会骂我穷兵黩武,不恤民力,将帝都置于险地,”他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骂名实在太多,再多点也没事,我背得起。只要能让后世子孙多一分警惕,就足够了。”
宫台上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风声掠过新裁的柳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赵吉才轻声开口,问出了另一个盘桓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那...国号呢?礼部尚书提过,新朝肇基,万象更新,当更易国号,以应天命...”
“国号?”顾怀沉默片刻,微微摇头,“不改!”
“我起于微末,因缘际会,走到今日,”他说,“这江山,严格说来,不是我一刀一枪、从无到有打下来的,是赵轩...是他用尽最后的心力,将这座摇摇欲坠的江山,连同那时懵懂无知的你...一起,硬生生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或许改个国号,能消弭一些前朝的影响,能让新朝多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但留着它,也可以让我,永远记得这江山的来路,记得我...并非开国之君,而是承重之帝!唯有如此,才能时刻警醒,不敢懈怠。”
他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
定都险地,不改旧号。
为自己划下个不容忘却的界碑。
还真是冷酷的方式啊,叔父。
赵吉沉默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