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帝王!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长工绝剑字数:4999更新时间:25/11/04 01:36:48
风雪漫天,天地一片苍茫。
平阳以南二十里,官道蜿蜒,尽头有一处低缓的土坡。
坡上积雪厚约一尺,枯草早被雪压得贴伏地面,唯有几根干枝在风中瑟瑟抖动。
此刻,坡顶立着数十骑黑甲军士,甲胄上覆着薄霜,旌旗半卷,静得出奇。
赵烈披着厚裘,立于坡巅,双手背负,目光透过借望筒,死死盯向北方。
风卷雪来,吹得他额前的发与鬓角的霜都在颤。
他的身旁,韩云仞、梁桓、董延三人分列两侧,身后是数百名亲军,个个勒马不语。
雪原无垠,天与地混成一色,唯独平阳城的轮廓,模糊地卧在远处的灰白交界之间——
像一头静伏在雪海中的巨兽,沉默、冰冷,却令人心生惧意。
“将军,”
梁桓抬起手,遮了遮风雪,目光越过赵烈肩头。
“那……似乎是平阳。”
赵烈“嗯”了一声,声音低沉。
“没错。”
他放下望筒,神情凝重。
“主力退至北关已有一日,如今若我等不来一趟,也不知陛下是否安然。”
韩云仞压低声音:“此行虽违军令,但若不亲眼看一眼,我等心实不安。”
董延抱拳,沉声道:“北关那边徐学忠镇守,足可无忧。咱们这一回,只是探看,不动城中一草。”
赵烈微微颔首。
“嗯,只看,不扰。”
风声呼啸,雪粒打在甲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赵烈重新举起借望筒,透过那层薄雾一般的雪幕,凝望远方。
渐渐的,平阳的轮廓清晰了。
高墙深垒,屋脊覆雪,像一道凝固的灰影横亘天际。
他顺着视线扫去,眼神在某一点上骤然凝住。
“嗯?”
他屏息,将借望筒微微调焦。
片刻后,眼角一跳。
“……那道门。”
韩云仞察觉异样,连忙问道:“怎么了?”
赵烈没有立刻答,只是将望筒递给他。
“自己看。”
韩云仞接过望筒,举起一看,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
“那——那是……大开的?”
“什么?”梁桓与董延几乎同时凑近。
他们轮流接过望筒,片刻后皆面色变色。
平阳城的北门——赫然半掩半阖!
厚重的城门被风雪吞没,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裂缝,门槛处被风扫出浅浅一条白线。
看上去,仿佛那座城在沉睡,而这裂开的门,是它微微张开的口。
“怎么可能?”梁桓喃喃道。
“这时候开门?难不成……”
“慎言。”赵烈冷声。
他收回望筒,眼神如铁。
“陛下不会犯错。”
董延皱眉:“那……难道是诱敌之计?”
赵烈没有答,只是沉声道:“若是计,那敌军今夜必到。若非计……”
他停了一瞬,嘴角的线条绷得更紧。
“那我们更该盯紧。”
风愈大了。
雪打在盔甲上,发出低沉的铿锵声。
忽然,韩云仞发出一声低呼:“将军,看那边——”
赵烈立刻举起望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远方的雪雾中,似有一条黑线缓缓浮现。
起初只是模糊的影,随风渐聚,终成整片的铁色波涛。
那是军阵——无穷无尽的军阵。
旗影猎猎,马嘶如雷。
拓跋努尔的大军,果然至矣。
赵烈收紧缰绳,低声道:“三十万……真是全部压来。”
梁桓神色一紧:“陛下若真独守城中,恐怕——”
“闭嘴。”赵烈冷冷打断。
他目光重新投向平阳。
“看陛下要如何应对。”
风雪翻卷。
那铁流滚动的声浪穿透天地,连数里外都能听见沉闷的震动。
他们隔着借望筒,只见平阳依旧寂静——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连烟气都看不出一丝。
静得可怕。
拓跋军抵至平阳北门外三里处,阵势铺展如山。
片刻,前军中分出五百余骑,朝那敞开的北门缓缓行进。
赵烈看着,指节微微发白。
“探路兵。”
韩云仞低声道:“他们真敢进?”
“再看看。”
赵烈的眼神没有离开望筒一瞬。
五百骑的身影在雪原上移动,盔甲的冷光一闪一闪,仿佛一柄柄刀在雪上划开。
那城门却依旧敞着,纹丝不动。
他们离城越来越近。
赵烈屏住呼吸,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陛下……您到底在做什么……”
风雪呼啸,天地茫茫。
忽然——
韩云仞的声音几乎是破音的:“将军,看那门口!”
赵烈猛地将望筒重新举起。
视野中的那道黑暗的门洞里,赫然出现了一道影。
那影极孤,极静。
在漫天雪色中缓缓浮现——
一个人。
赵烈的呼吸顿住。
他看着那人从门内走出,步履稳而不疾。
风雪打在他身上,衣袍素净如雪,腰间不佩刀,手中无械。
他只是淡淡立着,整个人清冷如玉。
“是……陛下。”
梁桓声音发颤。
“什么?”韩云仞失声。
董延一把夺过望筒,定睛一看,面色登时发白。
“真是陛下!”
他们几乎在同一刻愣在原地。
雪花扑面而来,视野被白茫茫吞没,可那一抹白衣却格外醒目。
那人自城中而出,立于风雪之下,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平阳。
他神情安然,眼神沉静,仿佛根本没看见那压来的三十万大军。
赵烈喉头一紧,低声喃喃:“他……一个人?”
韩云仞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将军,这……这算什么计?他莫不是——”
“闭嘴!”赵烈沉声喝止。
他眼中的血光一点点逼出,语气几乎哑了。
“陛下自有陛下的意。”
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句话里,连他自己都听出了颤抖。
借望筒的视野里,萧宁衣袂翻飞,站在那扇大开的门前。
雪风自他身后吹过,卷起漫天白光。
他抬起头,神情冷静得近乎超然。
整片天地的风雪,似乎都在他周身止息。
赵烈只觉胸口一阵发紧,连呼吸都滞住。
他不知道该惊,还是该骇。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在敌军压境之下,能这般镇然。
没有恐惧,没有虚张,没有言语,
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
风雪拍打在望筒镜面上,模糊又重叠。
赵烈擦去雪迹,再看那一幕,心头忽然空了一下。
韩云仞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陛下……真打算以一人……对三十万?”
赵烈没有回答。
他只是长久地望着那一点白影,
眼神里有震、惧,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敬意。
他终于轻声喃喃:
“一个人,陛下竟然一个人!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啊!”
风雪怒号。
平阳如故。
那扇敞开的门,仍旧不曾阖上——
只有那白衣的身影,孤立于天地之间,
一人一城,独对万军。
另外一边。
风雪卷天,声若万鬼。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雪线漫过地平,连远处的山影都被吞没,只余下一抹冷寂的灰。
平阳城前,那道巨大的北门依旧敞开着。
雪风自门洞中呼啸穿出,吹得城下的旌旗猎猎作响。
三十万铁骑的前阵,静立在雪原之上,气息凝滞,似乎连盔甲上的霜都被冻结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
看那一袭白衣的身影。
他孤身一人,立在门前。
风雪打在他衣袂上,却被那一层素色吞得干干净净。
他既无甲,也无刃;既无随从,也无旗帜。
只是站在那里,身形修长,姿态温静,眉目之间不显一丝怒意。
这静默,绵长得令人窒息。
就在众人心头惶惑之际,那人忽然开口。
“怎么?”
声音极淡,却如风穿松林。
“诸位怎么不动了?”
他微微侧首,眼神从那一片黑压压的军阵上缓缓掠过,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平静。
“你们不就是来打平阳城的么?现在城池就在你们眼前,城门还是开着的——诸位还等什么呢?”
风在那一刻似乎停了。
众人一怔。
那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就连拓跋努尔,也在那一瞬间怔住。
他没想到,那人会这样说。
不是怒喝,也不是求和。
不是挑衅,更不是镇吓。
那语气平淡至极,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三十万铁骑,而只是一些迟疑的客人。
拓跋努尔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指节在铁手套下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他目光凝固,死死地盯着那白衣人,心底却涌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看不透——
那人为何能如此镇定?
风雪灌入他的耳中,呼啸声仿佛被抽离,只剩下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对方孤身立于门前,一身素衣,在风雪之中几乎与天地同色。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拓跋努尔简直要以为,那是某种错觉,是风雪幻出的影。
“……你是何人?”
拓跋努尔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底挤出来。
他目光不移,冷冽如刃。
“莫非,你就是——”
话未尽,便戛然而止。
他盯着那张清俊的面容,心中骤然闪过一个名字。
——萧宁。
大尧之皇。
那段时间,北境传言不断。
传闻这位年少的皇帝,曾是京城第一纨绔。
荒唐无度,恣意任性;
登基之后,更是轻薄朝政,喜怒无常。
拓跋努尔从未将那些传言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大尧不过是个内乱未平的腐国。
一个以纨绔登基的少年天子,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那时他甚至笑言:
“此等主上,若非天命庇佑,早应被自己玩死。”
可如今,当他亲眼看见这人——
当他看见这人站在他面前,面对三十万铁骑,却能平静如初——
那所有的笑意,尽数化为惊惧与不解。
“在下,萧宁。”
那人轻轻一拱手,语气温润如玉。
“诸位,应当听过在下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平平淡淡,连寒风都似被这语气压下半分。
每个字都清晰,却没有丝毫的自夸或威势。
他像在与人寒暄,又像在宣告天地。
拓跋努尔的眼神骤然收紧。
——萧宁。
果然,是他。
这一瞬间,他心中升起的情绪极其复杂。
他原本以为,这位所谓的皇帝,要么惊慌,要么跪地乞命;
要么闭门死守,要么仓皇逃遁。
而不是——
如此镇然。
他甚至没有动怒,也没有高傲的架子。
那份姿态,既非王者俯瞰,也非凡人谦卑。
只是极自然地立在那里。
仿佛他才是这片风雪的主人,而所有来者,都只是路过的客人。
拓跋努尔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风冷。
是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某种——不容轻侮的力量。
他明白,那并非气势。
因为这人身上没有半分“压人”的意。
那是一种更深、更静的力量,像是沉睡在他血脉深处的某种自信。
那种自信,不来源于兵权,不来源于谋略,甚至不来源于天命。
而是——来自他自己。
拓跋努尔不由得将自己代入。
若此刻站在那敞开的城门前的是他——
若他身后空无一兵,眼前却是三十万铁骑……
他能否如此镇定?
哪怕知道城中藏有伏兵,哪怕此行是计中计,他也断不敢如此一人独出,以己之身为饵,直面敌锋。
那不是胆识能解释的事。
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魄力,一种以命为矛、以心为阵的孤决。
他自认并非懦人,征战多年,从不避死;
可若要他像这般——独身一人,挺立风雪之中,以一己之躯对抗天下之势……
他忽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胸口的血,因这念头而微微翻腾。
拓跋努尔沉默了。
一种名为“敬”的情绪,在他心底隐隐滋生,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不能承认——一个敌国的皇帝,竟让他心生敬意。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腔灼热,喉头发紧。
目光重新落在那白衣人身上。
那人依旧静立风雪中,神色如故,衣袂轻扬,眉目淡然。
仿佛他不是来等死的,而是来等命的。
拓跋努尔注视良久,神色渐渐沉下。
他心底那一丝轻蔑,彻底消散。
是的,他终于明白。
这人不是“纨绔”。
他是真正的——帝王。
他不是凭血统继位的少年,而是敢以一身为国的君。
这等胆魄,已超越智谋,也超越生死。
他征战二十载,自认见尽人心。
可此刻,他忽然生出一种罕见的茫然:
若天下皆有此种人,又有谁能敌?
风雪愈烈。
他坐在马上,胸口起伏,心中一句话久久不散:
——“若我为他,此刻已不敢出城。”
风声掠面,他的目光依旧钉在那人身上。
那份从容,那份静定,犹如山峦伫立,不可撼动。
拓跋努尔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吐出了自己多年累积的傲气与狂意。
他抬起头,神色复杂,目光微动,
心底第一次,
在敌军当前的风雪里,
生出了——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