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西征纪实(十二)过墙梯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云无风字数:4266更新时间:25/05/17 09:17:52
    阿列克谢斯特罗加诺夫的鎏金马车碾过结冰的鹅卵石街道,车轮与地面摩擦不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车外忽然有人敲了敲车身,阿列克谢面无表情地掀开熊皮窗帘,望着窗外飘飞的雪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明式马刀,淡淡地问:“什么事?”

    “大公阁下,”伴骑的亲卫队长压低声音,“商社派去舒伊斯基府邸厨房打杂的眼线传来消息,说亲眼看见有波兰商人拜访,并且进入了几位波雅尔的秘密宴会。”

    阿列克谢的瞳孔微微收缩。此时此刻,有波兰商人拜访舒伊斯基,还能进入那群保守派波雅尔的秘密宴会,背后的情况如何,几乎已经不言而喻。

    阿列克谢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靠回天鹅绒座椅,指尖敲打着膝头的银质纹章——苏兹达尔大公的徽记边缘,新刻的明式云纹与双头鹰缠绕,恰如他此刻交织的心思。

    不久之后,明军大营的辕门前,九斿白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旗角上的“明”字金线几乎被积雪覆盖。阿列克谢的马车刚停下,便有西哨亲卫上前检查,直到看见他胸前的麒麟补子和苏兹达尔大公纹章,这才微笑放行。

    额尔德木图的帅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寥寥数笔勾勒的简易地图摊开在橡木桌上,伏尔加河与乌拉尔河中间的空地被朱砂圈了一圈,还写着“诺盖”与“伊思提力克”两行汉字。

    诺盖,乃是诺盖汗国,如今已是俄罗斯在南方草原的附庸国;伊思提力克,乃是诺盖汗国如今的国主——但称号不是大汗,却是济农。

    额尔德木图之所以盯着地图上的诺盖汗国看,原因在于纠结。

    汗国的国主既然称为济农,显然也是蒙古后裔的一支,而汗国作为俄罗斯的附庸国,如今的地盘恰好在大明控制的乌拉尔河以西、俄罗斯控制的察里津(即苏联时期的斯大林格勒、如今的伏尔加格勒)以东,这让额尔德木图总有点心痒难耐,很想借口对方也是蒙古支系,将诺盖汗国直接吞并了。

    问题在于,此举有违师相的命令。而且,前不久他飞鸽传书给师相报告自己的这一想法,结果还被师相否决了,这让他更是纠结。他确实不敢违背师相的意思,却又实在不理解师相的理由,因此近来总对着地图苦思其中缘故。

    此刻,这位顺义王世子正对着地图冥思苦想,忽听见脚步声,抬头之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大公阁下漏夜来访,可是为了舒伊斯基府上的波兰商人?”

    阿列克谢解下貂皮披风,露出内里的明制山文甲:“世子殿下果然消息灵通。”他目光扫过橡木桌上的简易地图,但似乎没怎么在意,“既然世子殿下已经知情,那么请问,殿下对此有何指示?”

    “若要按着我的性子,那自然是全部抓来杀了,”额尔德木图见阿列克谢面色一紧,不禁笑道:“不必紧张,我知道此刻杀不得他,否则今天杀他,明天俄罗斯就遍地反贼了。”

    他忽然冷笑,“反贼没有什么可怕,但遍地反贼却有些麻烦。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反贼们联合起来集中一处,我也好一并了结。”

    “世子殿下好胆色!不过,反贼虽然不可怕,但波兰人不会忘记复仇。”阿列克谢凑近地图,指尖划过斯摩棱斯克至莫斯科的虚线,“扎莫伊斯基前次吃了败仗,这一次必然小心用兵,若他这次要和我们打消耗战……俄罗斯这几年又是内战又是灾荒,恐怕还真耗不过波兰人。”

    这话不假,小冰河期并不是只欺负大明,欧洲照样不好过。不过相对而言,波兰本就没有俄罗斯冷,虽然这些年也总有战争,却大多不是在本国境内打的,国力损耗可比至暗时刻的俄罗斯轻微多了。

    他抬头望向额尔德木图,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要不要让特辖军搜查舒伊斯基的封地?我的人发现他最近不止在秘密训练私军,还卖力招募哥萨克亡命徒,兵力至少已过三千。”

    额尔德木图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从案头抽出一卷密信——火漆印上的“书与剑”纹章清晰可见,正是高务实从京师发来的急件。

    “师相早有预判,俄罗斯的保守派与波兰的野心家,终究会在冰天雪地里拥抱取暖。”他指向信中朱批,“师相说了,齐格蒙特三世的敌人不止俄罗斯一家——他那位叔叔,可不愿意看到他有控制俄罗斯的一天。”

    阿列克谢皱眉沉吟:“首相阁下的意思是……联合瑞典人?”

    “不错。”额尔德木图痛快地给出了肯定答案。

    阿列克谢思索起来,口中道:“这道是一着妙棋,只是不知道卡尔九世够不够聪明……”

    高务实的这条计策,要从齐格蒙特三世丢失瑞典王位说起。

    齐格蒙特三世原是瑞典国王约翰三世与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一世之女卡塔日娜公主之子,同时也是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二世的外甥。

    在母亲血统的影响下,他于1587年被波兰瑟姆议会的多数派选为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新任国王,并在大贵族扬·扎莫伊斯基(时任立陶宛首相盖特曼)的支持下,派兵攻击另一位王位竞选者——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三世。

    当1588年马克西米利安与支持他的波兰权贵试图攻占当时的波兰首都克拉科夫时,扬·扎莫伊斯基领军在贝奇纳战役中大败马克西米利安并将其俘虏,使其放弃对王位的要求。

    1592年11月17日,当父亲约翰三世死后,信仰天主教的齐格蒙特三世获得瑞典议会支持,即将继承新教瑞典的王位,同时也意味着波兰-立陶宛-瑞典三国的共主联盟可能会即将出现。

    齐格蒙特三世在九月回到瑞典后,经过五个月的协调妥协,终于答应上述条件,在1594年2月,于乌普萨拉大教堂继位为瑞典国王。但他很快宣布自己是在胁迫情况下接受条件,所作承诺不能算数,因此他派遣五位高官去保护天主教徒,自己并在同年回到波兰。结果摄政的卡尔九世带领新教人士强制迫害天主教徒,使得卡尔和齐格蒙特三世正式决裂,激发出严重的宗教斗争。许多为天主教讲话的人士被处以极刑,天主教聚会被禁止,瑞典的非天主教教士也被驱逐,这种情绪燃烧了很长时间。

    1598年,波兰集资建立了一支舰队,护送齐格蒙特三世登陆瑞典,远征斯德哥尔摩和卡尔马。1598年9月25日,位于林雪平发生的“斯通耶布罗”之役中,他被卡尔九世打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和瑞典人在瑞典土地上的战斗,2000人在战争中阵亡。

    1599年7月24日,齐格蒙特三世被瑞典议会废黜,卡尔九世以摄政的头衔成为瑞典实际统治者,并最终于1604年加冕为国王,许多原支持齐格蒙特三世的贵族被卡尔九世下令斩首——此事后来被称为“林雪平血案”。

    失去瑞典王位之后,齐格蒙特三世在1600年宣布爱沙尼亚是波兰立陶宛联邦的领土——但此地其实是利沃利亚战争胜利后瑞典获得的土地,这成为波兰与瑞典为争夺利沃尼亚所引发的战争的导火索。

    在原本的历史上,今年——即1605年,正是波兰与瑞典再次爆发大战的一年。然而,由于高务实的蝴蝶翅膀,波兰在俄罗斯吃了个大亏,没能“顺利”发动对爱沙尼亚的争夺。[注:1600-1605期间,波瑞双方先后爆发有柯肯豪森战役和维森斯坦战役,有兴趣的朋友自查资料,我这里省略。]

    然而,原本应该爆发于本年的基尔霍姆之战只是因为波兰无力征伐爱沙尼亚才未能出现,并不意味着爆发此战的前提条件消失。因此,高务实认为,让俄罗斯联合瑞典国王卡尔九世,以“限制齐格蒙特三世野心”的名义,足够说服卡尔九世出兵。

    嗯,这也算是“俄瑞反波包围网”吧。

    阿列克谢想了一会,终于提出疑问,“现在联系卡尔九世,不知瑞典人时间上是否来得及……我就怕波兰人被奥卡河畔之败气疯了,顶着大冬天来战。”

    “大冬天来打莫斯科?”额尔德木图嗤笑道,“这鬼天气,你们俄罗斯人难道不比波兰人更能适应?再说,根据这段时间我搜集的情报来看,波兰人以往准备出兵的时间往往偏长,不到明年开春,我认为他们出不了兵。”

    这倒是,波兰立陶宛联邦那狗屁倒灶的贵族皿煮制效率极其低下,该国财政系统几乎没有任何储蓄,往往是临打仗了才通过“开会-递交税收草案-通过-征收战争税”的办法募集军费,冗长繁杂的程序极大制约了军费征集的效率和上限。

    这破制度甚至还产生了一个影响:此时的波立联邦拥有1000万人口,在欧洲仅次于哈布斯堡王朝和法国,但历史上的波瑞战争期间,波兰军队的兵力居然长期低于瑞典——问题是,瑞典才100万人口啊!由此可见双方的财政和兵力动员能力差距之大。

    额尔德木图的理由说服了阿列克谢,后者不再纠结战争时间问题,反而提出另一个隐患,“但舒伊斯基若与波兰合流,一旦明春开战,他很可能切断莫斯科与喀山之间的粮道——据我所知,大明天兵正在建设靖西堡,并在伊列茨克开采岩盐,一旦下诺夫哥罗德粮道受阻,届时我军军粮调配至少要延误二十天。”

    “你说得对,所以现在需要给他们一点甜头。”额尔德木图伸手指向地图上的下诺夫哥罗德,“明日我会派京华商社的车队前往舒伊斯基封地,车上会有五百杆隆庆二式火枪——当然,是拆成零件的。”他嘴角勾起冷笑,“我需要让波兰人以为我们一无所知,让舒伊斯基以为自己拥有了反叛的力量。”

    阿列克谢思索着问道:“世子殿下是说,先故意让舒伊斯基获得火器,将之稳住,等到战争即将爆发,再以私通外敌为由收缴他的兵权?”

    “不止是他。”额尔德木图伸出食指在地图上几处地方各点了一点,“这几个保守派的大波雅尔既然认不清形势,届时也只好让他们陪着舒伊斯基一道‘享福’了。”

    “您是说将他们一网打尽?”阿列克谢有些咋舌,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要如何做到呢?”

    “这还不简单?请君入瓮便是。”额尔德木图摆手道,“战前以商议军费及出兵额度问题召开全俄杜马会议,然后在杜马会议上公布他们勾结波兰人的证据,再由沙皇下令将他们几个软禁起来就行了。”

    “世子殿下英明,这计策实在太妙了。”阿列克谢大喜过望。

    “注意,师相对此有特别交代,”额尔德木图严肃下来,认真叮嘱道,“公布证据之后,先由沙皇表态要将他们当场斩首示众,然后你再出面苦劝沙皇收回成命,以‘大贵族不可轻易杀害’为由,请沙皇饶他们死罪,软禁起来即可。”

    阿列克谢先是愕然,继而迟疑道,“如此重罪,在俄罗斯杀之即可,遥想雷帝当年……”

    “你若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将来某天忽然被人杀了,就最好不要质疑师相的吩咐。”额尔德木图斜睨了阿列克谢一眼,“师相是在救你,你竟还不知恩?”

    阿列克谢这才回过味来,连忙行了个拱手礼,“是在下愚钝了,多谢首相阁下……与世子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额尔德木图卷起地图,眼中闪过冷光,“这段时间,你的主要差事就两件:联络瑞典国王卡尔九世,以及让舒伊斯基等人以为自己的密谋天衣无缝。”他望向帐外的风雪,“除此之外你若还有余力,就好好训练你的特辖军。”

    阿列克谢见额尔德木图已经不打算多说,便领命起身告辞,行至帐门口忽然顿住:“世子殿下,若波兰人真的出兵数万,我们的兵力会不会有些不够?毕竟伊勒都齐台吉忙于在南方建立据点……”

    伊勒都齐确实去了乌拉尔河一线负责搞建设,只不过阿列克谢没好意思直说——他哪是去“建立据点”,分明是“建立防线”,而且防的就是俄罗斯。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伊勒都齐的一万多轻骑也被他带走了,这意味着额尔德木图手中只有不到一万三千人,还分兵在莫斯科与喀山两地,其中莫斯科只有八千。

    “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忧心。”额尔德木图举起手中的密信,“师相已从安西调兵一镇来援,预计明春开战之前可抵莫斯科。”他指向阿列克谢胸前的麒麟补子,“你这位‘苏兹达尔大公’,可是连波兰国王都忌惮的‘明国头号鹰犬’——就冲这顶帽子,我就必须保你平安,谁想要你的命,可得问问我们大明答不答应。”

    雪愈加密集,阿列克谢的马车消失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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